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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进宋画,看历史的风景 2023-07-01 09:25:15  来源:中国国家历史

走进宋画,看历史的风景

全文共5831字 | 阅读需12分钟

宋画里的风景‍‍


(资料图片)

文艺复兴新论

“文艺复兴”原本有其特定的含义,一般指发生在14世纪到16世纪的欧洲人文主义运动,因首先出现在意大利,又被称为“意大利文艺复兴”。

文艺复兴得有个前提,“复兴”什么?意大利文艺复兴已经给出答案,就是复兴人类文明的“轴心期”,即古希腊哲人时代。

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《历史的起源与目标》一书中,提到了一个“轴心期”的历史分期法。他发现,人类历史在公元前500年前后,经历了一次理性的觉醒,觉醒的文明,都曾有过一次质的飞跃,且影响至今,故以之为人类历史的“轴心期”。

那是人类理性的高光时刻。人类精神,闪耀出理性光芒,穿透神话思维的屏障,东西方文明都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,开始讲人自己的故事,开辟了人类精神生活的理性样式。而“轴心期”,不是每个民族都会有的,也不是每一种文化都能到达的,能被“轴心期”的历史光芒照耀的民族是幸运的。

同样,有了欧洲文艺复兴这面镜子,我们才发现,不是所有文明,都有文艺复兴,只有经历过“轴心期”的文明才有。人类历史上,文艺复兴也并非只有一次,在一个连续性的文明里,文艺复兴会表现出阶段性,反复出现,多次出现,比如中国文明。

用欧洲文艺复兴这面镜子,我们发现,中国历史上,不仅有过类似意大利并早于意大利的“文艺复兴”,而且作为一个连续性的文明,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曾出现过多次文艺复兴。

欧洲文艺复兴是回到古希腊,而中国从孔子至宋代,每一次文艺复兴,皆以“中国的轴心期”为回归点和出发点。

轴心期,是个文明的概念,而非国家观念。

人类文明进入“轴心期”,不是只有一条历史道路,希腊有希腊的道路,中国有中国的道路,印度有印度的道路,由不同的历史道路,进入同一个“轴心期”,沿途会形成不同的文明景观,哲学的,诗化的,宗教的……但奔向的目标都是一致的——人文主义。

中国的“轴心期”大约始于公元前11世纪的周公时代,止于公元前200年前后的秦国统一。以“周孔之教”为代表,孔子“吾从周”,开始了中国的第一次文艺复兴。在这800多年的时间里,中国还可以分出两个阶段,一个是周公时期的理性觉醒,一个是先秦诸子时期的百家争鸣。

古希腊有哲人,中国有先秦诸子,印度有释迦牟尼。先秦诸子,是中国轴心时代一道理性的思想风景,只有回到先秦诸子那里,理性才显示出勃勃生机,才具有改造世界的能力。诚如雅斯贝斯所言,那是人类文明的“轴心期”!理性的太阳,同时照亮东西方,希腊哲人和先秦诸子并世而立,恢宏壮丽。

有了“轴心期”的理性目标,还要有文艺复兴运动的标配,那就是要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产生巨人,不仅要产生思想解放的巨人,还要在艺术与科学的领域,产生艺术创作与科学发明的巨人。

因此,在中国历史上,“轴心期”之后,我们看到了汉代诸子复兴先秦典籍以及儒学,魏晋文艺复兴,从清议转向清谈,魏晋人崇尚老庄,从政治优先的经学转入审美优先的玄学,从名教回归自然,儒家道德英雄主义式微,乱世美学开启;隋唐以诗赋取士,赋予政治以诗性,是复兴《诗经》时代“不学诗无以言”的政治文化;尤其五代十国以及两宋,开创性画家群星丽天。宋时代的人越过唐人直奔魏晋,在复兴魏晋风度的个体人格之美中产生了山水画,从山水画到人物画,再到花鸟画,都作了一种“宁做我”的独立之精神的表达。

13世纪末开始的意大利文艺复兴,是重启人类理性的一面镜子。在以后的时代里,它成了艺术、文化以及社会品味的基准。用这面具有人类理性的镜子,去鉴定12世纪的中国宋代,我们发现,此时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竟然比佛罗伦萨还早了一个多世纪。

五代十国以及北宋始于10世纪末,南宋终于13世纪末,算起来有300多年,元代兴起,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始。以此来看宋代近世文艺复兴,或可视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“先驱”。

2012年在上海博物馆里展出的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北宋赵佶(传)《摹张萱捣练图卷》。新华社记者 任珑摄

宋代文艺复兴的绘画艺术表现

放眼历史,进化之迹,随处可见,然而,一个民族创造历史之综合能力,并非顺应王朝盛衰而消长,有时甚至相反。

如王朝史观,即以汉唐为强,以宋为弱,然终宋一朝,直至元时,王朝虽然失败,但若从文明史的角度论之,详考此时代“文物”就会发现,五代十国、两宋,文艺复兴和社会进步超乎想象,诸如民生与工艺、艺术与哲学、技术与商业无不灿然,域外史家谓之“近世”,或称“新社会”似不为过。

无论以功利尺度,还是以非功利尺度,两宋都是一个文教国家而非战争国家,是市场社会而非战场社会。当美第奇家族凭借其雄厚的财力,在佛罗伦萨推行城市自治,建立市民社会时,此前的中国,早已通过科举制,让平民有机会进入仕途。

用定格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眼光,瞭望早前一个世纪的中国宋代,同样看到了绘画艺术贯穿于精神生活中的景象。从汴京到临安,从10世纪末到13世纪末,艺术带来的人性解放,首先始于“士人群体”独立人格的形成,他们成为文艺复兴的主力。

宋代文艺复兴带来的审美自由,适合艺术的蓬勃生长。有宋一代,艺术上最闪耀的,便是中国山水画的兴起,尤其水墨山水的兴起,成为宋代中国文艺复兴的标志,而市井风情画,则描绘了宋代文艺复兴的民间社会的新样式。

绘画艺术,是北宋人文指标的一个审美增长点。山水画巨子有李、郭、范、米四大家,赵佶善花鸟,并为宋代文艺复兴提供了一个国家样式。宋代在全盘接收五代绘画的基础上,形成了院体工笔与士人写意这两大艺术流派,成为北宋人文精神的天际线。

《雪景寒林图》真迹(资料照片)。新华社发(天津博物馆供图)

从文艺复兴的尺度抑或从思想与哲学这扇门进入中国绘画,首先看到的是五代十国以及两宋的绘画,开始有了艺术的独立姿态,绘画可以脱离功利的羁绊而自存。也就是说,从五代十国、两宋开始,中国的绘画才真正迈进艺术的门槛。

中国绘画在这两个时代的艺术家笔下,开始有了独立的表情。它开始表现人的精神生活,表达人的内心世界,引导人性升华,给人性一个美的“形式”。就这样,在公元10世纪以后,它以绘画的方式传播了人文精神。

其中,新兴的山水画,是最鲜明的一道艺术精神的风景线,它为这一时代的绘画艺术开创了独立风气。从后梁画家荆浩进山之始,一个人的观念转型,带来了一场进山运动。家国情怀不再是士人唯一的崇高体现,在自然中表现自我,在山水画中重新定义士人的精神生活,很快得到了时代的拥趸,从而使山水画超越花鸟和人物,成为绘画的主流。

人物画也开始从传统的圣化宣教语境中摆脱出来,走向士人、绮罗仕女以及历史叙事等世俗的生活场景。花鸟画则因装饰作用,更加接近纯粹的审美属性,同时与山水画一样,恪守了向自然学习、格物认知的精神。一大批绘画诸子,如荆浩之后,有学生关仝,南唐有董源、巨然、徐熙、顾闳中、周文矩,后蜀有黄筌、黄居寀父子等。荆、关擅长北方山河之势,董、巨善用水墨浓淡写实江南景色。黄筌工于珍禽异卉,徐熙长于江湖山野的水鸟汀花。此外,顾闳中、周文矩的笔底人物,除了向往世俗之乐,还有人性的底蕴。

文明的光旅: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之宋画欧盟特展”。新华社记者 潘革平 摄

他们的艺术精神之光,璀璨了五代和十国各自的天空。在赵匡胤结束割据后,跟随新的大一统走进北宋,成为北宋艺术界的基本班底,影响了整个中国绘画史。

从五代、北宋到南宋,绘画艺术因渐入文人趣味的佳境而终于走向了文人画,中国绘画主流终于完成了从宫廷院体走向文人画的转变。

宋、辽、金画家有姓名可考的不下800余人,但具有开创性、独立性的画家,基本生活在五代十国。北宋、南宋画界不仅由这些原班巨匠居首,而且与他们有着无法分开的内在艺术血缘关系。流派传承,脉系清晰;自五代十国,技法源流涓汩,顺理成章造就北宋、南宋的水墨江河。

如果说五代十国、两宋的艺术家们为绘画艺术建构范式是中国绘画的“经典时代”,那么元明以后的画家们则更多在“经典时代”的光芒中享受趣味的探寻,这也是我强调绘画史分期的重要意义所在。

米芾春山瑞松图。作者供图

宋代新文艺中的两位绘画巨匠

并非所有的文艺复兴都能带来一场颠覆性的社会转型,但会带来一场观念转型,而促成观念转型的,往往是一批先知先觉的前卫艺术家,有大师才有大时代。

宋代文艺复兴,苏轼是文学艺术的代表,王安石是政治思想的代表,而美的代表,则非米芾莫属。那美是未经科举制拷问过的,是只有天真烂漫才能散发出来的自由又幽默的“癫”趣。

与苏东坡比,米芾不是巨人,无法分享巨人的苦难,但他是幸运的,他活在北宋文艺复兴的全盛期,而且只活在艺术里。他只守住自我的个体性,待在艺术的独木舟上,任艺术的灵性划桨摇橹,这是他对自我的定位。

人们参观宋代米芾的《三札卷》。新华社记者金良快摄

1087年,元祐二年,苏东坡在京城会聚文坛16人雅集,地点是驸马王诜的宅邸西园。李公麟绘《西园雅集》图,米芾作《西园雅集图记》,画面以苏东坡为核心。

“图记”将雅集的盛况传递出来:“水石潺湲,风竹相吞,炉烟方袅,草木自馨,人间清旷之乐,不过于此。嗟呼!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,岂易得此耶!自东坡而下,凡十有六人……雄豪绝俗之姿……后之览者,不独图画之可观,亦足仿佛其人耳。”一番华辞沁肺腑。

对于独立人格,米芾是有自觉的,“仿佛其人耳”是他留给历史的“叮嘱”。其中包含着对自我选择的肯定,以及对后来者继续他们审美理念的期望;而“草木自馨”,则是很米芾的自我宣喻。

《西园雅集图记》表达了“西园十六士”的共识,是以雅集的形式,发表的士人人格宣言,这应该是北宋文艺复兴一次具有标志性的事件。

北宋科举制向寒门开放以后,士人作为一个独立阶层逐渐明晰起来,他们开始需要表达自己的意志,这一需要催熟了北宋士人山水画的发展。

西园雅集后,米芾出京,往湖州、扬州任职。正暑热之际,他却写了一首“寒诗”:“小疾翻令吏日间,明窗尽展古书看。何须新句能消暑,满腹风云六月寒。”满纸世态炎凉,连炎热的六月都变得阴寒,一语写尽党争对人性的伤害,以及苏轼在党争中的辛酸。身边这位老者的经历,似乎成了处江湖之远的诗人的晴雨表,他宁愿在艺术里寻觅暖意。

在艺术的“暖意”里,他的灵感喷薄而出,他提出的“逸笔草草”“信笔作之,意似便已”,引发了绘画上的“写意运动”。写意,不仅仅是对晋唐以来皴染绘画技法的探索,更为深层的意义,是强调个体的独立意志和自我意识的表现。由此,士人之山水画,从工笔转向“逸笔草草”。从自然写实转向自我写意,开始了从客观性回归主体性的美学探索之旅。

写意是写什么?“意”为何物?“意趣”跟情绪情感有关,“意思”跟思想有关,“意愿”跟愿望有关,“意志”跟行动有关,写意就是把画家的思想、愿望、情绪、情感和行动等写出来。其中一以贯之者是“自由”,“写意”写什么?写的是自由的“意趣”、自由的“意思”、自由的“意愿”和自由的“意志”。如此“写意”,并非“草草”二字就能概括的,相反,“写意”最难,要写出“自由之思想,独立之精神”,还有比这更难的吗?“写意”是写内在的自我。因此,用水墨画出“意”,是山水画向“人”迈进极为重要的一大步。

在中国绘画史上,梁楷与米芾,皆属于开创性画家,他们为“写意”创造的笔墨表现,刷新了那个时代的审美视觉,给主流画坛泼来一股激情,在反抗院体过于精致的描述性写实中,来一场表达个体意志的“印象性”“写意”实验。放下传统的工笔勾线法则,凭借速度带给水墨的无限变幻,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现,堪称公元12世纪的“先锋”绘画艺术。

经过北宋以苏东坡、米芾为核心的士人群体的自觉倡导,士人写意画洪波涌起,至南宋,写意画的文人逸趣已经饱经风霜了。

梁楷似乎完全沉浸在写意里难以自拔,以至于“挂金带”出宫,那是宁宗恩赐的“金带”,可他拂袖而去了。这是他为写意艺术保真的自然本性的延展,并非表演性的行为艺术。笔墨写意的激情充盈于他天真的本我中,敦促他放大写意的艺术快感,远离宫廷画师被命题的处境。而走进禅林,可以看作是他践履大写意的行为艺术。

告别人世之累后,他的“泼墨仙人”便诞生了。

泼墨仙人图。

“泼墨仙人”是梁楷写意人物的代表作品,它为我们欣赏南宋人物画提供了一个闪亮的线索。“泼墨”,既是一种新技法,也是一种新艺术表现,而且它的自由气质,似乎更适合开启禅宗话头。

几笔刷出的襟袍,就像刚从泼墨里拎出来,披上就走,一路淋漓,任性晕染。

“顿悟”是禅宗特有的思维训练方式。“仙人”,一身洋溢着“顿悟”的爆发力,一路飚生“顿悟”的喜悦和热情,突破传统人物造像常识,塑形也不再依赖精准的线条,更没有为身段划分黄金比例,仅寥寥数笔便刷出一个“快意”人生。

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?”是这句诗触动了梁楷“挂金带而去”?至少他画李白造像似乎可以给这一猜测以极大支持。南宋人没有留下这方面的采访记录,不过,这并不重要,从“泼墨仙人”的狂禅气质中,我们已然看到他诸多“艺术行为”的动力,与李白的“行为艺术”出处相同。

艺术在他们的内心埋下了一颗同样的种子,萌芽出自我意识的苗头。艺术家一旦被自我意识激荡,就会像被囚笼中的鸟儿或狮子,在浮世的牢笼里东撞一头西碰一脚,将痛苦挥霍一空后,幸运的话,便会进入唯“我”独尊的狂禅境界。

太白行吟图

《太白行吟图》,在梁楷的一撇一捺中诞生了,而且还是折了两根晚秋的枯芦苇,一撇一捺勉强作两笔,看似懒散的笔法,却内蕴了枯草的顽强和坚劲。发髻如秋割后的秸秆根,被梁楷重重地扣在李白的头上,胡须亦如枯草。

古往今来谁最李白,唯此李白最李白。画李白,梁楷偏不画酒仙诗仙的狂傲不羁,偏把诗酒收敛在他的一撇一捺两笔折芦描内,唐玄宗的荣誉利禄拢不住的李白,却被梁楷收拾住了。

艺术起源于冲突,当内心冲突耗尽现实时,艺术人格的位格,不是悲观和绝望,而是在悲剧中获得崇高,从崇高中找到至乐。至乐并非喜剧,而是悲剧的抖擞范儿,对崇高的东方式正解,正是梁楷在《太白行吟图》中的表达。

因此,在梁楷的简笔写意作品里,总能看到禅宗公案的快意豁然,或禅机顿悟,别出一支禅林简笔写意人物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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