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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人生初日》，这是一部关于“疗愈”的影片。面对最难以接受的痛苦，一个人对自己最极端的伤害、对人生最决绝的厌弃，就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。那么按照这个逻辑逆推，终止自杀的同时重拾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，就成了最终极的疗愈。问题是那些生命不能承受之痛，又怎会轻易被接受？

《人生初日》剧照

(资料图片)

意大利导演保罗·杰诺维塞很擅长在短短一部电影中，从人性的幽微复杂处，讨论类似的普适性话题。国内观众对他最熟悉的作品，应该是2018年上映过的《完美陌生人》，以及中国翻拍片《来电狂响》。杰诺维塞往往会为故事的发生做出特别设定，比如《完美陌生人》就在月食当夜拉开序幕，七位好友的聚会因为公开手机信息的游戏，变成一场难以收场的闹剧，月食结束后，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。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参赛片《人生初日》里，杰诺维塞同样设计了一处异于日常又不脱离生活逻辑的异空间。

《完美陌生人》与《来电狂响》

影片采用碎片式连缀结构，以大量叙述信息留白的推进方式，讲述了四位主人公七天内的奇异经历。在这里，七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段，《圣经》讲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，中国民间信仰也认为人死之后的“头七”，亡灵尚未真正离开。随着剧情发展，观众和主人公一起慢慢知道，原来四位大雨之夜被神秘大叔拉上车的乘客，居然是自杀之后处于生死之间的灵魂。借用这一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设定，影片好似一首音量开到最大的，摒弃所有干扰噪音的乐曲，生活中所有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小确幸也罢，小烦恼也好，都被过滤掉了，只留下生死面前最大的困惑。

《人生初日》海报

解决问题的第一步，是找出问题。原来，靠大胃王吃播走红的小男孩，一面被父母当成摇钱树，一面在学校受到同学的嘲笑、冷落，选择一口气吃掉四十个甜甜圈又不注射胰岛素的方式告别一切；兢兢业业的中年女巡警，无法忍受女儿因未知先天疾病骤然病故，选择开枪结束痛苦；屡次取得优异比赛成绩的青年女体操运动员，因不忍截瘫无缘体育梦想，选择从酒店顶楼纵身跃下；开设励志课程的中年人生导师，怀疑妻子与合伙人有染，并且对人生失去兴趣，选择跳河离开。

灵魂们在神秘大叔的带领下，重新回到每个人的过往生活场景。解决问题的第二步，是更加深入地面对问题，找出表面现象背后真正可怕的心理危机。这就需要人们与自己的生活适当拉开距离，用旁观者的眼光，再次理性地审视苦痛，而灵魂状态，恰好提供了这样的契机。

小男孩回到救护病房，发现贪财的父亲和懦弱的母亲并没有意识到他承受的痛苦，父母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他的精神世界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好脾气大胃口的宝宝，毫不尊重他的想法。小男孩真正的痛苦源于自我成长与父母之爱的割裂。他深爱父母，但得不到足够正向的回馈，而且基于这份爱，他要扮演父母眼中的乖孩子，去当违背自己意愿的网红。就这样，刚刚冒出的自我意识被层层束缚，成长之路格外艰难。

中年女警察隔着玻璃看到同事们为她举办追思聚会，一向木讷的搭档原来一直默默爱着她，懊悔如果说出这份爱，或许她会觉得人生还有美好值得留恋。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一假设。女警察的痛苦在于人生失去依托，作为多年的单身母亲，她的自我被母爱稀释，女儿病故导致人生的支柱和目标突然崩塌，被释放的自我变得无所适从。

青年女体操运动员看到自己坠亡现场记者云集，上次受到如此关注，还是在赛场上。每次比赛，无论自认为发挥多好，她总是第二名，冠军的位置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。她一次次回看先前的比赛录影，终于承认痛苦的根源在于恐惧，惧怕挑战附带的压力和失败后的失望。她以为自己不配得到冠军，进而不配拥有生命。

人生导师的困境最为抽象、沉重，也最难理解。他举办过很多次心灵解压讲座，帮助过很多人。其貌不扬的男子在他的疏导和鼓励下，展露动人歌喉，但是他已经厌烦了关于人生的所有说辞，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，即便发现妻子与合伙人并无私情，还是决意赴死。悲痛的妻子认为他犯了所有心理咨询师都应避免的错误，成为负面情绪的垃圾桶，而没有做到及时的自我照料，但他明白问题的根本远比职业困境复杂。对生命本身形而上的困惑令他心如死灰，选择主动放弃生命既是对造物主的冒犯，也是对人被动命运的逾矩。

《人生初日》截图

短短数日，四人看到了彼此最深的伤痛，却都爱莫能助。神秘大叔带他们来到一座废弃影院，银幕上映出未来生活的短暂片段，四人面面相觑，但被告知无论好坏，画面里的人都会与他们密切相关。接下来的一天，大叔又提出可以满足他们的最后愿望，而这时距离最后的分离已经时日不多。自此，影片开始直面人们的内心创伤，像外科医生一样拿起手术刀，试图从过去——现在——未来三个维度展开疗愈。

女警代表与“过去”的和解。未来影像里，她看到自己笑盈盈地和一位青年举办家庭聚会，但她此刻的愿望还是见到死去的女儿。神秘人带女警回到住处并告诉她，母亲的视野之外，女儿还拥有着更广阔的人生，她也会一直活在那些爱她的人心里。这个说法并不新鲜，但女警终于还是接受了女儿的离开，她的母爱有了新的关爱对象，同时，被忽略多年的自我也焕发出新的光彩。

小男孩代表对“未来”担忧的减轻。人生影像显示，多年以后，他的生活将像万花筒般绚丽精彩。此刻他的离别心愿是让父母发现他的绝笔信，但了解儿子自杀真相后，父亲并不承认教育方法的失败，男孩彻底对原生家庭失去了信心。但他认出女警影像中的青年正是他自己，借此重建对未来的信心。

体操运动员探讨了如何从“现在”寻找力量。灵魂状态的她邂逅相谈甚欢的青年男子，穿着临别愿望换来的红裙赴约，在看到其他女孩搭讪男子后，不配拥有的惯性思维再次作祟，只能黯然离开。未来影像中她的影子是站立的，但能否迈出艰难的第一步，还得靠自己。女孩回到酒店，得到大家安慰，带着懊悔陷入沉思，在分析别人故事的同时不断自我反省，最终获得重生的勇气。

此处的过去现在未来，只是某人打开心结时最倚重的因素，它们并非彼此隔绝，而是相互参照，将人生之旅变为疗愈之路。每个人都在未来“希望”的召唤下，重审当下，告别过往，等到第七日终于来临，一切回到起点，新的人生已经重启。

女警的子弹只是击碎车窗，匆忙赶到男孩家要帮他注射胰岛素，男孩笑着告诉她甜甜圈都扔到花园了，他们赶往酒店顶楼，想要阻止女运动员，结果见证了全剧最为华彩的生命乐章。女运动员以阳台边缘为赛场，站在失之毫厘粉身碎骨的狭窄之处。原来先前伤残只是她的伪装，害怕无法夺冠于是用受伤当借口，此刻她终于扔掉轮椅，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上次比赛的所有动作，成为自己的生命赢家。人生初日，崭新如斯。

当然，也有例外。人生导师没有临终愿望，他被带到妻子与合伙人面前，得知妻子已经怀孕，显然孩子长大后，就是他未来影像中的陌生青年。但无论孩子代表的生命延续、未来希望，还是此时与妻子的情感羁绊，都无法改变他想要赴死的决心。大雨滂沱之夜，其他三人赶到桥上时，他已再次跃下。这一结局是否验证了他所认为的生命毫无意义？

《人生初日》剧照

全局最温暖最有深意的反转来了。寂静深夜，又一位失意者战战兢兢打算跨出桥栏，他一把拉住了对方，原来此刻他成了神秘人的同事，以拯救他人为己任。倘若生命毫无价值，又何必出手相救，他所找到的人生意义，就是帮助人们理解只此一次的生命虽有痛苦，终究人间值得。

于世俗苦痛中设立一隅反思人生，是奇幻轻喜剧《人生初日》最引人关注的独特之处。七日之后重新开始，可以被理解为寻死者弥留之际的濒死体验，或者自杀尚未实施前的臆想，甚至平行空间的跨宇宙营救。故事的出发点颇为荒诞，难能可贵的是影片又营造出非常真实的日常感。于是，在是非对错、真实虚幻的二元思维之外，正如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所言，“电影是用来感受的”，观众沉浸其中，感受到了自我疗愈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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